三月中旬，网上开始流传“河北省邯郸市三名初中生霸凌同学并将其杀害”的消息，随后被证实，引发舆论广泛关注。网络信息显示，邯郸市肥乡区3名初中生长期霸凌同班同学王某某，于3月10日17时许将其杀害，并将尸体掩埋在北营村南侧的废弃蔬菜大棚内。

3月17日，肥乡区联合工作组发布官方情况通报：“2024年3月10日，邯郸市肥乡区初一学生王某某被杀害。案件发生后，肥乡区公安机关立即开展侦破工作。3月11日，涉案犯罪嫌疑人被全部抓获，现已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司法机关将对犯罪行为依法予以惩处。案件发生以来，相关部门全力做好受害人家属安抚和善后工作，各方面工作正有序进行。”

恰巧昨天一个毕业后就未再从事法律工作的法学本科班同学在微信群里针对这起事件，提出了诸如“需不需要修改未成年人犯罪的相关法律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未成年人不能判处死刑能否保障社会的安宁？”“受害人家属能够获得多少赔偿？”“未成年人仗着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和《刑法》追究刑事责任的限制而肆无忌惮杀人怎么办？”之类的疑问。笔者在微信群里简单地和同学一起探讨了这些问题，闲暇后思考整理成文。

我国各地一般规定六周岁儿童才能入小学就读，六年小学完毕，基本上可以确定在十二周岁以上。官方通报，被害人系初一学生，网络信息显示凶手系三名同班同学，那么三名行凶者应该至少已经年满十二周岁。

三名行凶者如果入学年龄较大，八周岁以上才入学，作案时应该已经年满十四周岁，由于涉嫌犯故意杀人罪，依据《刑法》第十七条第二款“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无疑可以立案侦查追究其刑事责任。

三名行凶者如果六周岁入学，作案时正读初一，也应该已经年满十二周岁。2021年3月1日起生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修正案（十一）》增加规定，“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情节恶劣，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追诉的，应当负刑事责任”。由于三名初中学生涉嫌犯故意杀人罪，司法机关可以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所以，官方通报“涉案犯罪嫌疑人被全部抓获，现已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是有刑事法律依据的，只是追究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人刑事责任与追究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刑事责任有三处不同之处，一是罪名缩小至故意杀人罪与故意伤害罪两罪；二是犯罪情节要求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情节恶劣；三是追诉程序上要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所以，要追究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人刑事责任比追究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刑事责任更难，要求更高。

目前，公安机关已经立案侦查，如果下一步需要对三名初中生起诉，则需要由当地人民检察院依法层报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予以追诉后，才能起诉至法院予以审判。

三名中学生图像

据《南方周末》《新京报》对案发过程的报道，三名初中生将被害人杀害后在蔬菜大棚内挖深坑予以掩埋。对此，网民义愤填膺，几乎一边倒地认为应当予以严惩，甚至判处死刑。

然而，法律又要让很多人失望了。根据《刑法》第四十九条第一款“犯罪的时候不满十八周岁的人和审判的时候怀孕的妇女，不适用死刑。”三名初中生在作案时应该都尚未满十八周岁，所以对其一律不能判处死刑，即既不能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也不能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依照现行《刑法》的规定，对三名初中生最高只能判处无期徒刑。

依照《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故意杀人罪不属于侵犯财产性质犯罪，刑罚没有配置没收个人财产与罚金刑，所以也不能判处没收个人财产或者罚金的附加刑。

同学在微信群里说，被告人在刑事上无法被判处死刑，那么在民事赔偿方面总应该被判处一大笔损害赔偿吧。美国辛普森杀妻案中，辛普森逃脱了刑事指控，但被法院判处了3350万元的高额民事赔偿。

但那是发生在美国，而中国杀害一个人的民事赔偿往往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少得可怜的数万元。在中国，被害人死亡的，其近亲属有权对被告人（包括未成年人被告人的监护人）提起附带民事诉讼，请求法院判处被告人对其损害进行赔偿。根据《侵权责任法》《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的规定，被害人死亡的，依法应当赔偿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交通费、住宿费、住院伙食补助费、必要的营养费、丧葬费、被扶养人生活费、死亡补偿费以及受害人亲属办理丧葬事宜支出的交通费、住宿费和误工损失等其他合理费用以及精神损害抚慰金。

名目看似繁多，但法院在审判实践中对死亡补偿费、精神损害抚慰金这些数额较大的赔偿项目都是不予支持的。结合本案，法院能够判处的最大一笔赔偿项目是丧葬费，丧葬费按照邯郸市2023年度职工月平均工资标准计算6个月为31787.5元；被害人系初一学生，其父母大概率尚未达到需要扶养的年龄，被扶养人生活费是不会被法院主张的。其他能够被法院判决的赔偿项目就是被害人亲属办理丧葬事宜支出的交通费、住宿费和误工损失等其他合理费用，最多也就是万元左右。所以，被害人家属通过法院判决能够被支持的赔偿共计不会超过5万元。不得不令人扼腕长叹的是，被告人刑罚判得也不重，民事赔偿也不多！被害人家属始终是意难平。

笔者认为，尽管世界各国基于各自国情在是否废除死刑方面有不同的刑事政策，但基本达成了对未成年人不适用死刑的共识。不论《刑法》如何修改，对未成年人不能适用死刑应该予以严格遵守的原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对三名初中生判处死刑。

首先，这是履行中国加入的国际人权公约的义务。中国政府于1998年10月5日在联合国总部签署了《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该公约第六条第五款“对十八岁以下的人所犯的罪，不得判处死刑”的规定。随着我国社会经济发展的进步，人权应当日益得到保障，对未成年人不能适用死刑是履行国际公约的基本要义。

其次，未成年人的心智尚未完全发育健全。未成年人尽管邪恶地杀了人犯了罪，但毕竟其尚处于成长期，心智尚未完全发育成熟。尽管可以追究其刑事责任，但考虑其尚不具备与成年人相当的认识事物的能力与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若判处死刑，实属孔子所谓的“不教而诛”。

再次，犯罪有复杂的成因，不可仅归咎于未成年被告人。犯罪往往是由于复杂的个人因素、家庭因素与社会因素相互促成而引发，正如我那个提出问题的同学说未成年人杀伤人与现在的小孩早熟、受到网上血腥暴力视频影响、成谜网络游戏、校园欺凌时常发生不无关联。据报道，被害学生此前在学校即遭到欺凌，发朋友圈表示不想上学。笔者曾经在法院刑庭办理未成年犯罪案件时对此深有体会，大部分未成年人被告人往往是留守儿童或者父母离异，家庭教育存在不同程度的缺失。网上也有报道称三名施暴的中学生都是留守儿童，而缺少父母关注的角落，往往埋藏了成年人难以想象的恶。

最后，意图用适用死刑来保障社会安宁的想法只是一些人的一厢情愿。意大利刑法学家贝卡利亚在300年前即说过“滥施极刑从来没有使人改恶从善”。从各国死刑适用的历史长河来看，没有证据证明大量适用死刑比更加少的适用死刑或者废除死刑更能保障社会安宁。在我国亦被证明如此，我国近十余年来已经从立法上废除了大量非人身暴力犯罪的死刑，而且自最高人民法院收回死刑复核权后，笔者根据多年在中级人民法院办理死刑案件的经验体会到，现在的死刑适用数量已经比收回死刑复核权前可能下降了约八九成。而普遍共识是，社会治安形势并未因此恶化，人们对人身安全的担忧甚至还下降了。

令笔者忧虑的是，目前我国未成年人犯罪还处于增长的态势。据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布的数据，2018年至2022年间，检察机关共受理审查起诉未成年人犯罪32.7万人，年均上升7.7%；其中不满十六岁的未成年人犯罪，年均上升率更是高达16.7%。尽管，近些年在法律框架范围内的修修补补已经做得足够多，但这些在笔者看来其实都是属于治重病的后端工作，而最重要的如何解决留守儿童困境、儿童沉溺网络游戏、校园欺凌等治未病的前端预防问题，正所谓“没有不好的孩子，只有差劲的父母与社会。”正因如此，德国刑法学家李斯特才提出“最好的社会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的著名论断。